宁克俭先生7月25夜去世,年仅68岁。对他的去世,我没有一点心理预期,悲痛之余,历历往事涌上心头。 1-师生嫌隙 1978年10月,我考上凤翔师范数学班,专业班是给高中培养教师的。班主任是FTz上第一节课,他讲的眉飞色舞,我却梦见周公。我觉得给高中师资班讲进位制太小儿科。没曾想,这个老师是个烂嘴,到处说我看不起工农兵学员老师。 正在这时,学校压缩裁撤专业班,把数学班裁员到综合班,为小学培养师资。数学班哪怕只留一个人,也应该是我。我是宝鸡市中学生数学竞赛岐山赛区第一名,又是当年数学唯一的满分。可是却被硬生生从数学班迁入综合班。杨万录老师是班主任,宁克俭先生教语文。 1978年12月16日是个星期六,新编班上了第一天课后,杨万录给我一份北京市中学生数学竞赛题,叫我利用星期天做一做,他想测试一下我的数学水平,是不是配得上满分。他想提名我当班干部,由于听那个烂嘴老师说我坏话,例如看不起工农兵老师之类的闲话。他心里就有点忐忑不定。 杨万录宁克俭都是工农兵学员,最怕人看不起。我们那一届学生,偏偏是千里挑一、百里挑一的精英学生。 杨老师给的数学竞赛题,我玩弄了一天,答了55分。杨万录说,你比我强,我只答了48分。杨老师是好人,他没有受那个烂嘴老师的影响,提名我做了学习委员。可惜寒假后的第二学期,班主任就成了老师宁克俭。 在杨万录做班主任时,宁老师上的第一课《井冈翠竹》。他说“翠是青的意思”。我坐第一排,嘟囔着说“不对,翠不是青。青是黑,翠应该是绿(liu)的意思。”宁老师听到后问我:“你说的liu字,怎么写?”我答:“绞丝旁’录’,宝鸡话读liu。” 我这么一说,教室里呜呜隆隆乱成一锅粥。好在下课铃及时响了,师生都下了台阶。 后来每逢宁老师上语文,我就如坐针毡。不敢有小动作,只能发呆。我与宁老师关系十分紧张。加上同学对他讲的现代文学不感兴趣,宁老师上课十分吃力。为打破僵局,宁老师放下现代文学,开讲古典文学。古典文学知识密度大,可以发挥教师特长,避免被学生看不起。 古文第一课是辛弃疾词《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语以寄》。不曾想,又叫我将了一军。第二节课上,他问“秋点兵”的意思。 我回答:“旧中国人讲’天人合一’,春秋及其以前,中国是贵族社会,杀人、打仗、打猎,只要见血的事情,都在秋天举办,因为前天是肃杀的季节,别的季节主生长,不做杀生害命的事情。沙场谐音’杀场’,所以才’秋点兵’。”我的解释,与他上节课的解释完全不同,于是一阵骚动。 我尴尬,宁老师也不自在。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把我表扬一番后,叫别人回答其他问题。在不愉快中,第一学期结束。
第二学期,宁老师做了班主任,继续担任语文教师。他本来与我就有嫌隙,听了那个烂嘴老师的吹风话,作为班主任的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第一节课就把我的座位调到教室西北旮旯以示惩戒。 我很是不满,便想伺机报复。有次语文课,他一走进教室,我就从窗子跳了出去。窗子一开,腾的一声,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让他很没面子。他后来总是找机会收拾我,我总想办法顶撞他。更加深了他认为我看不起他的印象。
第三学期,宁老师生气地宣布撤销我的学习委员职务,由赵锁岐担任。我就找新来的学校领导毕宽余,要求他干预。学习委员不是班主任任命,而是同学选举。所以,他无权撤我的职。毕宽余校长是军转干部,不管三七二十一 ,把宁老师叫去批评了一顿。宁老师也有个性,丝毫不让步。我的问题,没有解决。于是,我班就有两个学习委员。语文课是赵锁岐,其他科目是我。这样一直僵持到第四学期快毕业时,我给宁老师一个“下马威”:“你再不恢复我的职务,我就不离开学校,守在大门口抗议!” 在僵持期间,宁老师写信邀请我父亲“解决孩子教育问题”。他与我父亲谈了一上午话,我。父亲回家时对我说:“你老师说你的程度,有他们大学同学的中等水平,他认为,你带头不尊重他,导致学生都不怎么看得起他。”父亲说:“知子莫若父。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比你老师大学班上最好的学生都强,还什么’中等水平’,笑话!不过,这个宁老师,人品很好,不整你。要是整你,就不会叫我来,你卷铺盖走人就是。我上大学期间,右派学生都是班主任定的。你回去认个错。问题解决,顺当毕业。” 我是犟驴,就是不愿迈出这一步。 离校前一天,宁老师给我“恢复”职务。既怕我惹事,更多的原因是他是“好人”。他要我“全身而退”。我就这样“赢”了。 带着胜利,带着遗憾,带着恶名,带着愤怒,带着愧疚,我离开了母校。 2.相逢一笑泯恩仇 1995年4月,我调入教育学院,做了宁老师同事。报道第一天我就去拜见宁老师,对当年孟浪,表示深刻忏悔。尽管这个忏悔迟了十五六年。宁老师却说:“没事没事。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教了你,你比我强。我经常给人讲,我有个学生很厉害。我以你为荣。” 他还说:“你父亲真有学问,与我说了一上午话,就用了5个典故,侦查我的水平。我当时理解了4个。后来又理解了一个。你父亲说我娃只会’卧剥莲蓬’。我不知道意思,原来是辛弃疾词。你父亲婉转地说你是’无赖’却很可爱。”我接口背诵辛弃疾《清平乐?村居》。师生哈哈大笑。 宁老师能容难容之事。接着给我讲了许许多多在这个十分复杂的环境中如何生活的注意事项。 他掏心掏肺之语,碍于当事人健在,我就不回忆了。我只后悔没听话。导致生活举步维艰。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3.别师十五年 婆娑泪目看 每天吃饭,我与宁老师都是边吃边聊。他问我为啥不考研。我说考过四五年,中国哲学专业成绩,考过北师大第一,可是,外语总是不及格。宁老师说:“我也是英语吃亏。但是,过了考不成的年龄,我把英语反而钻进去了。”他拿出正在写作的《汉英语法比较》手稿叫我看,我大吃一惊。我的老师,在学术上已经进入前沿。十几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学习。 他给我讲中国语言学界的大家各自的学术贡献,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案头摆着《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还有一套一尺厚的《金文汇编》。 我脱口而出:“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你是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宁老师啊,你比徐特立还多了一条:就是学习第一。”宁老师见我“幡然悔悟”,戴着我给的高帽,高兴的像个孩子。 在以后的日子,宁老师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他研究逻辑学、写作学、金文、篆文的心得。我每有疑难问题,就去质询,只有两三次他说“这个问题要问陈龙章老师,我吃不准。”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满意而归。 宁老师不仅对语言学有精深研究,对佛学、道学、医学也有涉及。有一天,文字工作者牛垦先生问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该怎么理解?”我给了他满意的答复。他说:“我问过某某和某某,牵强附会,不懂装懂。只有你解答如此圆满。”我告诉牛垦先生,这是我老师宁克俭老师告诉我的,我本人其实并不知道。牛垦说:“宁克俭竟然这么厉害?” 对气功治病原理,对唯物主义之荒谬,唯心主义之信仰,他有超乎常人的见解。他说,这些话,拿不到课堂,但是,都是干货。 与宁老师每次谈话后,再到书城,就觉得绝大多数书,都是废纸! 我的宁老师,一生一世不服输,我当初年轻气盛,之所以与他龃龉,是不了解他的脾气。他要通过自己努力,为全中国工农兵学员争回面子。他成功了。 对宁老师学术之淹博精深,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我肃然起敬,刮目相看。他荣休之际,宁门弟子送匾:“為學者宗”。名副其实,名至实归,名垂人心。
4.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宁老师是好老师、好学者,也是好丈夫、好父亲,也是好兄弟,好女婿。我父亲与他一面之交,就说他是个“好人”。 我来教育学院之际,他夫妻分居。每天一下课,他就搭车回凤翔。第二天坐第一趟车又赶下来。我劝他注意休息。他说:“我要给宁儿(他的独生女儿)辅导功课。”就这样跑了三四年。后来宁儿转到宝鸡,亭亭玉立大姑娘,上五六年级,宁老师还是天天接送。相比之下,我的俩孩子,从一年级起,作为父亲,从来不接不送。和宁老师相比,我愧对倆孩子。 宁儿考大学前在凤翔上高中,宁老师又天天往凤翔跑,没课时就住在凤翔,专门给宁儿做饭还洗衣服。宁儿考上大学,仍然白胖白胖,宁老师却变得黑瘦黑瘦。可怜天下父母心。相形之下,我给孩子经常吃半生不熟的饭。宁老师的孩子,真幸福。做我的孩子亏大了。
5.犟 所有伟人强人学者,千篇一律地都是犟人。今年3月15日,书法家张金田约我与宁老师吃饭。可是,这个饭馆不能刷卡。张金田与我都只能刷卡。宁老师就把钱一付,饭上齐了,宁老师却不动筷子,他脸色蜡黄,我觉得不对劲。他嫌我劝菜,中途退席而去。我更觉蹊跷,次日再去看他。在小区门口相见,就把自己感觉合盘而出。他却顺手刷了一辆自行车,飞身转圈。然后对我说:“你看我是病人吗?”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知难而退。只1个月,他就一病不起,终至不治。其实在我之前,有多少人多少次地提醒他:你身体可能不虞,要赶紧去看,都被他拒绝。 呜呼哀哉,我的宁老师,终于为自己的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宁老师的一生,是“犟”过来的一生。 宁老师的个性,自信执拗。一切优秀的知识分子,好像都是这么个样子。梁任公的女儿回忆父亲:“他很自信,好像全世界都得听他的。对自己身体,也是这样,相信自己判断,不大相信医生。等到问题严重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的宁老师啊,就是这么个人。相信中医,自己认可的中医;不相信医生,特别是西医;相信气功,相信坐禅,相信推拿,相信单方,相信食疗,相信奇迹,就是不相信医院,在医学上,不大相信任何人。这个“犟”字,害了我可爱可敬的宁老师。 我的宁老师,其实是儿童人格,是性情中人。象一杯纯净水一样,偏偏有文化、有知识、有智慧,加之有阅历,于是就只相信自己。说到底,他是太单纯了。 可亲可敬的宁老师去世了。临终嘱咐不要给任何人说。他怕麻烦人。可是,我必须给他的弟子说一声,许多人闻讯,大吃一惊。前来吊唁,以各种方式,寄托自己的哀思。我的宁老师,永远永远活在大家心中。
我是一个自负却缺少别人欣赏的人,我的宁老师是欣赏我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他说这一生自己只教了两个超过他自己的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我。他把另一个他认为的比他强的学生从西安引到宝鸡,住在自己家,创造机会,叫他天天与我交流,希望我倆结盟携手,为中国学术做点贡献。可是,我却发现他这个弟子是个“毛毛虫”“五毛党”,“老左”的厉害。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违背师命,不与该人联系。宁老师虽然凄然,却没有再坚持。他有自己的担心,怕我从政治上“带坏”了人家青年。 苛政猛于虎。我现在恶心政治,想做点学术,却再也联系不上这个天才青年。宁老师,再也不能穿针引线。我好痛苦。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诚哉斯言,当时是枉然,现在是枉然,将来还是枉然。没有了学术上的导师,我就只能在“枉然”中苟活。
调寄“清平乐”,反其义而用之,聊补相思之忱: 王子当年 蓬莱岛求仙 栖霞饮露不识丹 一晌贪欢
呜呼哀哉一声 逍遥散人归宁 碧血洗净铅华 茫茫大地空明
2021年7月28日子夜 杨权良 |